韩江农夫
“我上来三楼看看粿粿.”父亲站在楼梯口,手里端着茶,语气里带着刻意的随意。这个场景近年来在汕头老家反复上演——从他起居的二楼,到我住宿的三楼,短短十几级台阶,却仿佛横亘着某种无形的界限。
母亲常说,我们家的房子史就是父亲的奋斗史。上世纪70年代末,全家人挤在又矮又小的草寮里。台风天屋顶要加固,下雨天屋里屋外都是泥泞。父亲总蹲在墙角抽着最便宜的“大前门”,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1982年,实在住不下了,父亲拉下脸让母亲向外公借了1000元,把草寮改建成了“下山虎”。这种潮汕传统民居格局,总算让全家有了像样的住处。我出生后,四间“格仔”(小房间)分配如下:父母一间,奶奶一间,大姐二姐各一间。至于我,父亲出海时就跟着母亲睡,回来就挤在奶奶床上。
“阿弟又去伯父家睡啊?”每当晚饭后我出门,总有邻居这样问。父亲总是迅速岔开话题,但我看见他耳根发红。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有自己的房间。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父亲扩建了“单背剑”。可惜钱只够砌四面墙,大部分房间连屋顶都没有。亲朋好友帮忙数月,最终也只换来几间无法居住的“赤膊房”。大姐辍学去给舅舅打工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床—— 一张用松木板搭的简易床铺。
1998年我上高中时,那间“格仔”的墙皮已大块脱落。每到周末,我就背着书包去六姨家借宿。父亲总是看着我远去的背影,时不时发几句牢骚。
2008年是个转折点。二姐做玩具贸易赚了钱,提议重建老宅。在潮汕,女儿主动出资建房是件稀罕事。父亲起初有些别扭,但看到二姐拿出的25万元,眼睛还是亮了起来。
拆老厝那天,父亲站在废墟前抽了半包烟。建房期间,他像呵护新生儿般照料着水泥板,天不亮就起来浇水养护。原计划建二层半,但在邻居们的议论声中,他偷偷加建到了三层。“谢家的房子要成为村里最靓的!”这是他那些年说得最多的话。
入宅宴上,平时只喝三杯药酒的父亲挨桌敬酒,最后醉得需要人搀扶。但我知道,那一刻他等了30年。
新房建好后却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奶奶住一楼,母亲住二楼,父亲却仍然住在维修铺里。直到2019年母亲来广州帮我们带孩子,他才搬回二楼。说来也怪,自从住进新楼,父亲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以前动不动就“乌面”(黑脸)的他,现在会对母亲嘘寒问暖;曾经“大声迫喉”(大嗓门)说话的习惯,也不知不觉改掉了。
但三楼始终是个特殊的存在。2022年装修时,我想做成现代风格,父亲却坚决反对那个落地窗。“太招摇了!”他皱着眉头说。直到我解释这是为了让妻女愿意常回老家,他才勉强同意。
现在每次回家,我都能观察到一种微妙的空间政治:全家聚餐一定在二楼,只有我的朋友来访时才会去三楼喝茶。父亲上来“看孙女”时,总显得不太自在,常常摸摸落地窗框就找借口下楼。而在广州我的家里,他也住不惯,总是急着回去。
母亲曾悄悄告诉我,父亲至今仍保持着饭后上楼顶巡视的习惯。我想,对他而言,这栋楼不只是一堆砖瓦,更是他一生的勋章。从草寮到“下山虎”,从“赤膊房”到三层小楼,每一块砖都刻着他的尊严。
前些年的春节,3岁的粿粿突然说:“爷爷的房子好大呀!”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所有的执念——让子孙后代永远有家可归,这就是他表达爱的方式。
如今每次看见父亲站在三楼门口说“我上来看看粿粿”时,我都会想起那个蹲在草寮墙角抽烟的年轻人。几十年的光阴在这栋楼里凝固,而父亲用他一生的倔强,为我们点亮了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