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樟林永定楼侨批展览馆A展厅展出的清末民初篇幅最长的侨批。 吴俊才 蔡幼芳 摄
□记者 蔡幼芳 通讯员 吴晓峰
在汕头澄海樟林永定楼侨批展览馆里,一封跨越百年的家书正娓娓诉说着往事。它长达150厘米,是迄今所见“银圆时期”最长的侨批。信笺虽已泛黄斑驳,字迹间蕴藏的深情与风骨却愈发清晰——暹罗侨胞炳思向故乡的胞兄炳奎,详细讲述了一段收账路上的风波险阻、生意场间的人情百态,更郑重写下“贫而清较胜富而浊”的处世箴言。批信如下:
炳奎胞兄大鉴:
敬启者,弟于七月初二日偕国贤、进叔乘柴厂之火船赴乌汶转素旺一带收帐(账),就拟定往返之行欲为四十天,无如乘座(坐)之火船机件损坏,故一任逐水顺流,听其所止,至初拾日抵万中转,乘利合之火轮,于拾四日抵乌汶,拾五日从乌汶雇船仔赴万囒,拟乘埪墘之法轮至素旺,又值洪水骤涨,十六日乘法轮至中途抵一绝危险之滩头。该轮虽开足马力,终难越雷池一步,故不得不将该轮折返,因而另寓万囒失盾之厝。据番人云:斯次之洪水为百馀年来所未有,失□、素旺、洛坤、万莫一带,无不水深丈馀,至廿一日水势稍杀,真个涨猛退亦速。廿七日而火船已克开□,廿八日抵日前所不能越雷池一步者,已来,庆无恙。殆廿九早三句馀钟而第二之滩头又至矣,该轮另尔开足马力,于此滩头之中心点相持进退不及半步。无何,全船震动,势同风吹丛叶,船中人无不恐惧异常。司机之红毛亦撒食而起立,将轮折返,乃知轮之驶全毁□,而驶之毁速而觉之亦昔,否则进一步已过滩之头,虽欲折返,亦未若是之易,则船中人之生命财产,正不知作何设想?至初二日,轮抵素旺,初四赴蟠廊、他曲、取窗,廿六日转至素旺,共收1万多铢,初三日乘轮回转,初五抵□吗叻,寓俺乡阿咸之厝,系开国之侄。初六日购牛车,至十一日抵乌汶,廿六日乘利合之火船,因水尾而且船漏,至拾月拾四,乃抵柴厂来而,且然无恙,惟亦已遍领危险之滋味矣。至于叻中生意,现年吧(把)货抵馀后尚亏本一千多铢,而旧之水赤皮不计,周年共作33.5万铢之生意。此次无□数,因是年生意得利无钱,已致□人之薪金。弟每月100铢,阿楷每月100铢,新贤50铢,胜禧25铢,阿惠16铢,大约他人如旧□,弟是年扣少800铢而已。弟之来往抵馀之后,尚结欠200铢,似此非三年不克完此重债已矣。弟自有道以处之,未闻办事抵数而可以扣少工资者,且阿楷何人,弟何人,而与之同一律,心殊羞与为伍,若谓唂中需费浩大,不得不藉之补贴,则每月已补15铢,二手车费而外,芬(烟)茶已及三四土丁之需亦完全开数(计是年唂中需费较往年多至四五百铢)。若谓办事之能力进退,则何以偶遇重要以及洋行之事务,势必叫弟□唂,然弟素自知当此生意苦淡,才识有限,舍而就他,未必能优于此。总之贫而清较胜富而浊。人生几何,系能为五斗米而长吞心血?且彼常谓弟何能而得每年贰仟铢之薪金(系去年之语),其意实指非亲人不尔。若今日而论,弟亦自觉不愧乃耳。软枝阿楷当此生意无趁时欲扣工资之际,而渠尚得每月100铢之工资,贴车15铢。而□□当生意有趁之时期,无贴车租。一年十三个月结数,一年润月则13个月得贰仟铢,何曾为过,而□□唂中利发之声誉已弄至与耀风并驾驰驹(齐驱),街前行将塞遍,计香港廊三聘大二盘燃字失廊完全绝交,故存泰生、源德、和隆及三聘、良兴、炳昌之类之二盘,尚且着先银后货,苟非稍有资本者,此遭恐已随森利、广隆之后尘。而按现在唂中一应不外欠人四万铢左右之数,而弄至于此极者,皆因调事在人,唂中或有欠各家之数,如鼎记、烈茂、怡成隆、永茂、利炳、利栈之类,或100,或200、数十铢,多至七八月成年不还,大字号者谙而绝交,小资本街前代为宣布,是以市虎杀人,杯弓蛇影而声誉坏,计有20余号共欠4000外(多)铢,多属五六月以上之数,无如外彼经手,置之度外何。而所办之货较他家无限月期,白银大约高六七保□之度,叻中补尚宜,唂中来白□至大行情,每□办贵10铢,叻中骇之,谓非不知也。无如俺之生意与人不同,欠人之数久久无期可还,街前不敢作俺之生意,苟办无货而叻又欲挂问,故不得不办,此亦抱饭碗主义者。头家(老板)近曾知其无用,然亦无可如何,且作差而不认,亦渠平生之宗旨。弟赴素旺未来叻时,渠对他人云行将另叫。弟下唂,无论彼势在,不能叫弟下唂,设叫弟下唂,弟亦不欲领此吐血识任。若势在无可如何,惟有叫其另聘贤者,以理唂中之事。弟当让叻席以与阿楷,而别寻生活已耳。总之,此事亦属弟之悮(误)己而悮(误)人。弟勿前此之过,甚则唂中当无阿楷软枝之足迹与染指,则字号亦不至于此极,而渠之心目亦属不明阿楷之本领如何,不识当不须之告退,弟三四塘当另寻能者,以主唂中之事,虽然彼非不知号如寻无,何及阿楷致病回唐迫于前,而吾兄来暹迫于后。塘中健(建)厝调理无人,势不得不起用弟,而弟亦非不明此。无如塘□之□台,叻中之欠数,故不得不愧然而来叻。总之,近日总甚相安无无心有愧,终觉不安何。外寄龙银叁元,查收。
专此
近佳
十一月初二晚,炳思顿
“全船震动,势同风吹丛叶,船中人无不恐惧异常”
信的开篇,炳思以生动的笔触,向胞兄详细描述了险象环生、步步惊心的收账历程。
炳思原定七月初二日从柴厂乘火船前往乌汶,再转至素旺一带收账,预计全程四十日。然而行程伊始所乘火船机件损坏,船只只能顺水漂流。历经八日漂泊,至七月初十日方抵万中转站,后改乘“利合号”火轮于十四日抵达乌汶。次日雇小船至万囒,拟转搭“埪墘号”法轮前往寿旺,却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据当地居民称,此次洪水为百余年来所未见,失□、素旺、洛坤、万莫等地水深皆达丈余。据有关资料记载,清末民初的暹叻乌汶(乌汶府)到素旺(现在更常用的名称是“素林府”)一带,是湄公河及其主要支流蒙河的核心流域地区。蒙河流域以及乌汶附近的湄公河段是东南亚最著名的洪灾频发区之一。每年雨季,充沛的降雨量导致蒙河及其支流水位暴涨,加上湄公河上游来水的顶托,非常容易造成大范围的、破坏性的洪灾。炳思乘坐的法轮七月十六日启航后,竟在途中遇一极端危险的险滩,最终被迫折返。一行人只得暂居万囒失盾的屋舍等待水退,直至廿一日洪水稍退,印证了“涨猛退亦速”的汛期特点。七月廿七日轮船再次启航,次日竟成功通过此前无法逾越的险滩。正当众人庆幸时,廿九日凌晨三时许,第二个更为凶险的滩头已横亘于前。轮船在激流中开足马力,却在滩心进退维谷,相持不下。刹那间,“全船震动,势同风吹丛叶,船中人无不恐惧异常”。连西洋司机都抛下餐食,冲入驾驶舱紧急折返,事后才惊觉驱动装置已全毁——若非发现及时,一船人的生命财产将葬送激流中。经历九死一生后,轮船终在八月初二抵素旺。炳思辗转至二十日共收取账款1万多铢,八月初三启程返回,初五抵□吗叻时暂住同乡阿咸家中。为继续行程,炳思初六购置牛车陆行,十一日方到达乌汶。最后归途再添坎坷,所乘火轮因水位过低且船体漏水,原定行程竟延误近二十日,直至十月十四日才返回柴厂。
这场持续两个多月的收账之旅,炳思先后遭遇了轮船故障导致的失控漂流、百年一遇的洪水围困、两次濒临船毁人亡的险滩搏斗、陆路牛车的艰苦辗转、归途漏船的低速煎熬。信中最后,炳思发出“遍领危险之滋味”的七字感慨,是对这段艰险历程的生动注脚。
“贫而清较胜富而浊。人生几何,系能为五斗米而长吞心血”
虽然航程中遭遇了数次生死险境,但炳思始终坚守职责,努力完成收账任务,最终“遍领危险之滋味”而“然无恙”。然而,比洪流与险滩更让炳思感到窒息的,是职场的不公与人心的“浊浊”。他在信中对于能力不如自己的“阿楷”却能和自己拿同样的薪水(“所与之同一律”)感到“心殊羞为伍”。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继续在猜忌和不公的环境中工作,无异于“为五斗米而长吞心血”,他宁愿“别寻生活”。
炳思的信中还大量描述了“唂中”商号的混乱局面:拖欠各家款项数月甚至成年不还,导致“声誉坏”、大字号绝交、小资本户公开宣扬其恶名(“市虎杀人,杯弓蛇影”)。头家(老板)重用无能的亲信“阿楷”,并暗示炳思的高薪是因为亲戚关系(“非亲人不尔”),而非其能力。这在炳思看来,是破坏了公平原则的“浊”行。他指责“阿楷”等人是“软枝”,在生意艰难时只想克扣工资,而头家本人则“作差而不认,亦渠平生之宗旨”,缺乏担当。
揭阳市社科联原主席郑智勇教授认为,炳思这种“宁清贫,不富浊”的观念,并非凭空产生,而是由信中所描述的那几重经历共同催生的。
首先是生死关头的顿悟。那场“百馀年来所未有”的洪灾和惊心动魄的航行,让他直面死亡(“船中人之生命财产,正不知作何设想”)。这种经历常常会让人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认识到在生死面前,为了一点钱财而忍受精神上的屈辱和污浊是不值得的。劫后余生,更促使他追求一种问心无愧、精神安宁的生活。
其次是职场不公的长期压抑。他与阿楷的待遇对比、头家的猜忌言论(“弟何能而得每年贰仟铢之薪金”),都让他感到极大的屈辱。他的价值不被认可,反而被归因于“关系”而非“能力”,这对于一个自恃有才、尽职尽责的人来说,是精神上的巨大折磨。
再次是对商业伦理崩塌的失望。他亲眼目睹了所在商号因经营不善、信誉扫地而走向衰败的过程。他身处其中,却无力改变,这种“浊”的环境与他个人“清”的操守形成了尖锐冲突。所以,炳思发出了“贫而清较胜富而浊”的感慨,一个传统而刚健的华侨形象跃然纸上。
郑智勇教授说,从这句话背后,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在南洋的华侨,依然深深植根于中华传统文化“重义轻利”“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安贫乐道”的道德观念。因此,这封侨批超越了一封普通家书的范畴,成为一篇关于个人气节与职业操守的珍贵写照。
(文中□为难辨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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