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会通》 杨 义 著 辽宁出版社 2022年7月
□杨 义
要弄清楚庄子是谁,就要解开三个“庄子疑案”,这是返本还原研究的支撑点:
第一,庄子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当时是贵族教育,学在官府,典籍也为官府守藏,民间无有。庄子写书在知识上是无所不窥,他认为“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推重“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而且中国最重要经典的“六经”,最早见于《庄子·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天下篇》又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这说明《庄子》对这个经典系统是熟悉的。1993年在湖北省荆门市郭店楚墓,与简本《老子》甲、乙、丙三种同时出土的《六德》也说:“观诸《诗》《书》,则亦在矣;观诸《礼》《乐》,则亦在矣;观诸《易》《春秋》,则亦在矣。”此墓属于战国中期,可见在庄子时代楚人已知“六经”。不过,这是当时楚太子属官的墓,在经籍存于官府的时代,庄子的知识来源就是一个大问题。庄子作为宋国蒙地一个穷得借粟下锅的“涸辙之鲋”般的穷人,从何处获得属于贵族特权的教育资源呢?人们常说,孔子一个大的贡献,就是把官学变成私学,有教无类,但是孔门再传弟子并没有招收庄子为徒,孔门所谓“三千弟子,七十二贤”,却没有人写出一部《庄子》这样妙不可言的书。
第二,庄子具备什么资格去跟那些王侯将相对话?比如去见魏王,穿得破破烂烂,魏王问他:“何先生之惫邪?”他却回答得非常傲慢无礼:“贫也,非惫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魏王居然没有发怒,没有令人挡驾,或将他赶跑、拘留,似乎是乖乖地听着他高谈阔论。他有何种身份、资格,做到这一点?
第三,楚威王派了两个大夫聘任庄子做官,不仅《史记》有记载,《庄子》书也有两次记载,一在《秋水篇》:“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一在《列御寇篇》:“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菽),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这二则记载,与《史记》所记”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可资相互参照,底子相似,措辞相异。史书注重年代,强调是”楚威王“聘请;《庄子》记载则在职位上留有分寸,不说”许以为相“,只说”愿以境内累矣“。然而楚国那时是一流大国,楚威王被称为楚国的中兴之主,其时楚国的疆域达到了最大规模,囊括了长江中下游以及支流众多的淮河流域。苏秦曾对楚威王说:”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楚威王七年(公元前333年),以景翠为楚师元帅,歼灭越师主力,尽取越人所占吴地。越人从此离散,成为楚国的附庸。最终,越国在楚怀王时彻底灭亡。那么,区区一个宋国的漆园吏,不见有何政绩,写的文章也没有安邦定国的效能,楚王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请你当大官呢?而庄子还偏偏不愿意去,说自己不愿当牺牲的牛,似乎这邀请还不能排除杀身之祸的潜在危险,宁愿当在河沟里拖着尾巴打滚的乌龟。那两个使者居然也心照不宣地说”还是当乌龟吧“,并无强迫他赴楚的意思,这里又蕴含着何种政治文化密码?
可能有人会说,庄子寓言都是编出来的,不足取信。但事关个人身世生涯,编撰寓言也要有底线,这是起码的常识,没有底线就是骗子。信口雌黄,那只算是低级的招摇撞骗;要是凭着一点儿底子或影子,添油加醋,“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托意于荒唐谬悠之说,以玩世滑稽,瑰丽纵横,甚至自我标榜一番,这倒不失人之常情。指认身世寓言有底线,是对庄子人格尊重的体现。否认身世寓言的底线,就会滑向虚无主义。
关键在于对庄氏家族的姓氏来源,建立一个完整可靠的证据链。这条证据链的依据,是先秦的姓氏制度。最明确地记述庄氏来源的文献,是南宋郑樵《通志·氏族略》,它所依据的就是先秦姓氏制度,由姓氏制度推衍到具体的姓氏,其中说:“生有爵,死有谥,贵者之事也,氏乃贵称,故谥亦可以为氏。庄氏出于楚庄王,僖氏出于鲁僖公。康氏者,卫康叔之后也。宣氏者,鲁宣伯之后也。”其后又具体解释:“庄氏:芈姓。楚庄王之后,以谥为氏。楚有大儒曰庄周,六国时尝为蒙漆园吏,著书号《庄子》。齐有庄贾,周有庄辛。”郑樵特别标示,庄氏是楚庄王的后代,也就是说,楚庄王的直系子孙是楚国的国王,旁系或者庶出的子孙,到了孙子这代,就可以用祖宗的谥号作自己的姓氏。郑樵,是12世纪福建莆田人。年轻时就在家乡的夹漈山搭建草堂,闭门苦读三十年,谢绝人事。接着出外访书十年,遇藏书家必借住,读尽乃去。
(节选自《庄子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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