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 罗 新 著 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2年7月
□禾 刀
对于1500年前的古人来说,86岁的人生确实足够漫长。从这层意义上说,生于公元466年、后在北魏皇宫生活了56年的王钟儿,确实有足够时间远远地观察抑或道听途说北魏“子贵母死”旧制的那些血雨腥风。
本书中,罗新教授以王钟儿的眼睛去看她身处其中的时代,把皇帝、后妃、外戚、朝臣、宦官和宫女都还原为具体的人,看到他们面对权力时的喜悦、疑惧、张狂、绝望……随着王钟儿人生故事展开的,还有从献文帝、孝文帝到宣武帝、孝明帝近八十年的北魏历史,当然也有被时代的惊涛骇浪席卷的许许多多人。
王钟儿三十岁被掳至平城时,献文帝年仅十五,“军国大权全在皇太后冯氏手里”。“先后以宫女和比丘尼的身份成为抚育两代皇帝的关键人物”的王钟儿,恰好经历了“子贵母死”旧制大发淫威的“高光时刻”。相较于皇宫里那相互厮杀的残酷争斗,王钟儿的命运多舛已是小巫见大巫。
“子贵母死”旧制在北魏的兴起始于道武帝,百多年先后八位太子生母因这一旧制丢掉了性命。与当初道武皇帝担心“外戚干政”的出发点明显不同,此后力推这一旧制的极力者,反倒是道武帝当初最担心的那些对象,比如王钟儿时代所经历的常太后、冯太后、大小冯皇后等人。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有人力推,就有人极力反抗。最后成功推翻旧制的是宣武帝,但前面多位皇帝的努力反抗显然作出了铺垫。早在道武帝时代,拓跋嗣因母亲贺氏被杀而逃匿。因杀冯太后宠臣李奕,遭到“嫡母”冯太后威逼的献文帝在18岁时便将皇位禅位于年仅五岁的孝文帝。按照罗新的分析,献文帝的禅让更像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苦肉计——此举从权力结构上看,似乎更有助于拉大冯太后与权力中心的距离。而孝文帝通过持续与冯太后对抗,终与冯太后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子贵母死仅限于皇长子,其他皇子的生母不仅不得加害,她们还可以亲自养育自己的儿子。”罗新教授认为,“就回归人性而言,这毕竟是一个不小的成就”。
“旧制”最后得以推翻确实存在一些偶然因素。与献文帝、孝文帝等人出生后便从生母身边夺走不同,“孝明帝出生后,由宣武帝亲自安排养于别宫”,也就是说宣武帝最先迈出坚决废除“子贵母死”旧制的实质性步伐。
罗新教授不只是关注宫廷倾轧,还有一些温暖的记忆,这在一定程度上对宫廷的血腥文化有所平衡。“宣武帝元恪把对于母亲(高照荣)的温暖记忆,转化为亲近和信任那些与母亲有关系的人。这一点因与王钟儿慈庆相关,因而本书特别关注”。王钟儿死前孝明帝曾亲自探望,死后朝廷为其举办了隆重葬礼,并由专人撰写墓志,在罗新教授看来这绝非偶然。“宫女的法律地位远比普通农民低下,但她们更靠近权力中心,因而也更有可能偶然地成为权力的一部分。当然,绝大多数宫女不会有墓志,只有那些在巨大的不幸之后又幸运地在宫女中爬到某个位置的宫女,才可能获得官费安葬甚至刻写墓志的优待。”
书到最后愈发沉重,王钟儿就像是湮没于朝廷暴力争斗中的一叶孤舟,她的出现与否似乎对改变力量走向无关紧要。书的最后,罗新教授引用田余庆先生的话说:“犹以田余庆先生的这些话发人深省、余韵优长:”在拓跋部向文明攀登的过程中,残酷的暴力是催化剂。暴力铸成了许多伤天害理的罪恶。……子贵母死的研究给我一种认识:野蛮孕育文明;同时也给我一个疑问: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使用残酷的暴力手段,难道古今文明都需要野蛮残酷才能孕育?我思之再三,无从作出答案。‘“
历史从来没有脚本,文明进程本身也是一种摸索。本书长期隐身的主人公王钟儿,只能算是一个安静地位于宫廷一角的历史见证者,她可能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高寿帮她见证了一个旧制的覆灭,从而也见证了田余庆先生笔下的“文明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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