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宝水 》
乔 叶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2年8月
□乔 叶
第11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宝水》是70后代表作家乔叶的长篇突围之作。这部长篇是乡土中国现代化的文学书写力作,生动地呈现了中国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变。冬——春,春——夏,夏——秋,秋——冬,四个章节如同一幅长卷,在四时节序中将当下的乡村生活娓娓道来。宝水,这个既虚且实的小小村落,是久违了的文学里的中国乡村。它的神经末梢链接着新时代乡村建设的生动图景,链接着当下中国的典型乡村样态,也链接着无数人心里的城乡结合部。村子里那些平朴的人们,发散和衍生出诸多清新鲜活的故事,大量丰饶微妙的隐秘在其中暗潮涌动,如同涓涓细流终成江河。
正月十七
睁开眼,窗外已经大白。看了一眼手机,六点整。四点半时还在床上烙饼,就算五点睡着,也不过是一个钟头的觉,还绕进去一个梦。
还是那个梦。
她在说话,却没有声音。眼皮儿撑出了一条细线,看不见里面的光。嘴巴颤巍巍地张着,唇形微微变动。我贴近她的唇,浓重的陈腐之气里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丝丝甜腥,像是正在沤肥的土地,又仿佛是青草正在春天生长。
奶奶,你出声儿啊!
她却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胸膛起伏如苍灰的火焰。我握住她干树枝样的手,等她攒劲儿。起伏渐渐平缓下来,越来越平缓。她似乎要睡着了。这可不行。我晃着她,小心拿捏着分寸,怕把她晃散了。她那么脆。
终于,她又睁开了眼,也张开了嘴。唇形又开始微微变动。还是没有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可我确定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对我。明明已经说出了口,却又被她咽下。
要是我能变小就好了。那就能钻进她的嘴里,跑进她的喉咙,看她咽下去的那句话是什么。这么想着,果然我就迅速开始变小,越来越小,小到如童话里的拇指姑娘。然后,我就站在了她的唇边。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唇面却还柔软着,还有着奇异的弹性,踩在上面能感觉到鲜明的高低起伏,似乎每一步都会摔跤。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身子,往她的嘴里张望。
深渊一般的黑暗,深渊一般的温暖。
要进去吗?我问着自己,犹豫着。一股大风突然从旁边吹过来。稳是稳不了了,不是向前就是向后。一瞬间,我向后坠去。
一激灵,醒了。
外面很静。昨天晚上,象城就已经开始静。白天时年味儿还在,大街上偶尔还有人拎着花花绿绿的年货匆忙行走,“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声还在路边店里喧嚣,熟人见面打招呼还说着“不出正月都是年”的话。可一到夜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静把这一切热闹利利落落地一收,谁都知道这个年算是过完了。
搁到小时候的福田庄,即使是正月十七,也还是有点儿意思的。因要落花灯,中午要吃落灯面。夜里又是老鼠的好日子,“十七十八,耗子成家”,晚饭便要包饺子,奶奶一边包饺子一边说这是捏老鼠嘴呢,叫它们再也不能偷吃粮食乱咬衣裳。吃完了这顿饺子,还要收祖宗轴子。轴子上画的是深宅大院高堂华屋,两边的字我很快就认得了:
先祖创业垂千古
忠孝家风传万代
祖宗们住的真有这么好?
兴许吧。要不咋都这么画呢?
死了还能过这么好,那咱都去死呗。
奶奶拿着擀面杖敲过来,没敲到,就继续包饺子。包了一会儿才说,急啥。都有那一天。
肯定是睡不着了。垫高了枕头半坐着刷微信。朋友圈本就没多少人,还被我屏蔽了一些,刷了两下就看到了老原昨晚转的一则新闻,是予城政府官网公布的省“美丽村庄”示范村的入选名单,一共六个。排在第一个的就是宝水村。
就点了个赞。他立马私信过来,民宿已基本收拾妥了,去村里看看?我回,好。他说,啥时候?我呆望着天花板,还没想好怎么回他,他又跟来了一条: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翻了个身,顿觉头昏目眩,腰酸背痛。心一横,答道,中。
失眠症
失眠是个厮缠二十多年的老冤家。父亲和奶奶相继去世后,它就开始如影随形,结婚生子后方才有些改善。嫁了豫新这个医生,自然也没少去医院,西医看不出毛病,中医说是秉性弱,开了一剂又一剂苦汤药,补来补去,也是时好时坏。到后来喝这些药也不过是为了附和豫新的执念,已经彻底领略了这个敌兵的强大,早就放弃了根治的念头,只要能跟它拉开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也便知足。然而豫新去世后,它便有恃无恐地再次贴近,且变本加厉。
同是失眠,不同阶段的感觉也颇有差异。父亲去世时犹如翻江倒海,岩浆涌动。奶奶去世时是寒彻刺骨,似冰河蜿蜒潜行。这回却恍若静水深流,荒芜至不知所终。——怎么会不知所终,还是知的。所终,也无非就是死。可哪能死呢。还不到死时。哪怕只是为了母亲和郝地。我是母亲的闺女,郝地是我的闺女,同心同理,上下不舍。必须得睡着,得睡好。
于是强打精神去跑各大医院的睡眠科,吃各种效力的安眠药,试用渠道多样的民间偏方,每周去健身房游泳练瑜伽,每天泡脚,漫无边际地走一万米两万米直至筋疲力尽,统统收效甚微,微至无效。无力维持原有的工作,便找领导给调了岗,到了钱少人闲半自由的专业学术委员会。里面全都是已经退二线和预备退二线的老前辈。到了那里才发现,虽是松快了不少,却也并不怎么闲。专委会既搭着个骨架子,多少总得煲点儿汤。出差的频次也并不低,因为老同志们爱往外跑。近年来出国出省的大动静虽然没有,往基层地市县逛逛也算是点儿福利。作为其中最年轻的,只要有这种事,自然就得去负责跑腿。干活儿不怕,怕的还是睡觉这一关。若是明天出门,我今晚八点就会吞下安眠药,洗漱完毕,兢兢业业地上床卧着,像母鸡孵蛋似的,巴望着能顺利地孵出一点儿毛茸茸的睡意。能睡着一会儿算是运气好,睡不着就是分内。到了出差地自然是更不行,通常情况下是整夜难眠。
就熬着。越熬越领教到这是怎样一种酷刑。漫漫长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床上,唯有你被踢到了床下。虽睡不着,却似乎也很忙。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想去卫生间。单这两件事就能无限循环忙碌。怪异的是,越压抑着不喝水就越渴,越压抑着不去卫生间就越便意强烈。又如同,越想睡就越是要睁开眼。这双眼啊,一旦试图闭上,就好像有谁用指甲尖儿掐着你的眼皮儿在往上拎。而待你睁开,那指甲尖儿又掐着你的眼皮儿在往下摁。就这么着,拎拎摁摁,摁摁拎拎,就是没办法得个安稳。受不了了,就开灯,换个方式熬。看书,从《三字经》看到《世界简史》。想事情,从记忆里的第一颗糖想到中美关系。数绵羊,从个位数到百位千位。也求救于各路神灵,从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到耶稣基督……或许偶尔被哪位听见,得了垂怜,便能打上一个盹儿,如同快要撑断的皮筋儿被松弛了一下,自是珍贵。醒来后便再熬,期待着能打下一个盹儿。
(节选自《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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