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锐锋

　　我的家乡东山村，头仰黄岐山脚蹚榕江水。新西河干渠自西向东穿村而过，新溪头河水自北向南连通北河。一千多户人家，人勤地不懒，山林坡地水田通吃。豆芽菜、白饭桃是村里响当当的两大土特产。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四叔父的自留地挨着渠堤，地上栽桃树，树下种蔬菜。桃子晃眼那阵子，我很乐意到地里帮四叔父收菜。没想到，一连几个下午，四叔父在前边半弯着腰拔起小葱甩掉根须绊土，我半蹲半站跟着扯下葱株枯叶，一拔一扯之间，四叔父抖出比白饭桃更大的诱惑，为我的潮剧记忆添上一笔浓墨重彩。

　　那是世人勒紧裤腰带挨过三年饥荒的1964年，那时候我们村叫东山大队。那一年开春过后，社员们从田头地角湿润的泥土里见到久违的墒情，“田等秧，谷满仓”，心里悄然萌生莫名的盼头。早造有了好收成，晚造稻禾又开始分蘖拔节，这么个初秋好时节，大队意外盼来广东潮剧院一团，盼来了“五娘”姚璇秋！

　　剧团副团长、当家旦角姚璇秋到大队妇女主任家“三同”：同生活，同学习，同劳动。每日三餐前后，主任家门口的窄巷子里总是挤满围观的人群，一拨接一拨。他们饿着肚子也不顾扰食人家，只为看一眼“黄家五娘”的俊雅模样。

　　剧团驻队一个月，那是社员们最幸福的时光。天天总有见不完的新鲜事聊不尽的饭后料。剧团在队间里编排现代潮剧《雾里牛车》，大队发动社员上山挖红塗，挑到祠堂前晒谷埕南侧，垒起一米多高的土台子。台子三面插上竹柱扯上麻布围墙，一座没有顶棚的土戏台即告落成。到了演出那一天，大队的高音喇叭一响，小孩子们大声抢着把广播词一溜儿背了出来。傍晚日头未落，社员们分头呼亲喊友拖家带口开始进军祠堂前，蹲着的坐着的还有站着的，里三层外三层把戏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忙坏了现场维持秩序的民兵们。眼见口里的哨子再也压不住阵势，民兵们急忙抄起长竹竿朝冒头者蜻蜓点水般实施定点惩戒。小孩子们啥时候溜到台前去凑热闹，身后就传来父母的叱骂声……一阵清脆的唢呐声陡然响起，像闪电瞬间撕开夜空！剧团“头手”（二胡和唢呐）师傅右手一支大唢呐，左手一支小唢呐，率先出台表演双唢呐独奏《粉蝶采花》，吹开演出的序幕。接着轮到我们的“黄家五娘”，一个亮相引发台下一片哗然一阵骚动：温柔多情的碧琚变成坚强不屈的江姐！姚璇秋独唱《江姐》选段，那唱腔声情并茂婉转自如就像风吹稻海泉流飞瀑，台下一下子“静过老三正”。社员们浑然忘了五娘记住江姐——这可是表演艺术家的真本事：演一个就能活一个。最后的重头戏来了：一把会说话的二胡悠悠牵出《雾里牛车》。往常戏里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见多了，今晚社员们做梦都没想到，村里的大雾身边的牛车此刻就在戏台上，翻身的农民如今也把主角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随着剧情的步步推进，台下观众开始陷入某种狂热的集体无意识状态，全情代入分不清戏里戏外，对着台上的人物角色指手画脚嬉笑怒骂……剧团离开以后，一种特殊的俚语在我们大队悄然流行，这些俚语总是绕着《雾里牛车》的剧情人物转，四乡六里的社员们听了往往一头雾水，只有我们和当年的剧组成员秒懂。

　　四叔父有一茬没一茬的讲述，令我对当年潮剧下乡的盛况心生向往，便有了生不逢时的遗憾。剧团离开家乡两年后，我才姗姗来迟。成长路上的耳濡目染，我从叔伯婶母的日常生活里感受到浓厚的潮音曲韵。我似乎看到那个晚上那座土戏台发出的阵阵声响，渗透浓重的夜雾，弥漫在千家万户的厝间屋巷，又随风吹向桃树吹向山林吹向田野，潜入地里播下潮剧的种子。顽强的种子悄悄蓄积能量，熬过寒冬腊月，一俟春风送暖，必然破土而出拔节成长，长成名噪一时的东山大队业余潮剧团。

　　据说新中国成立后村里就有过业余潮剧班子，为清匪反霸土改分田擂鼓呐喊。后来改称文宣队，规定剧目只演样板戏，伴奏也只用京剧乐器，如此水土不服注定难以为继。打倒“四人帮”后，土生土长的潮剧又迎来复苏空间，大队着手复建业余潮剧团。这一回组团过程出奇顺利，生、旦、净、末、丑各行当人选一凑就全，伴奏也是文武齐备阵容可观。戏班子出来了，大队专门腾出新厝小农场供剧团练戏使用，又从潮州请来名师执板教戏。名师接手教了几天基本功法，立马对这班农村业余学员刮目相看：腰身腿手一点就灵，唱做念打一教就会，要灵气有灵气要劲头有劲头。名师被学员倒逼着提前抖出看家本领，学员的胃口还像填不饱似的。东山剧团排演的剧目参加公社首届业余潮剧汇演名列前茅。此后那些年，一年排练一个新戏，全社24个大队，东山铁定数一数二。再后来干脆名师也不请了，社员们自编自导自演的《金沙江畔》《凤凰双飞》等剧目先后被选送参加全县汇演，在榕江影剧院轰动一时，好评如潮。

　　直到现在，我心头还有一个没解开的结。当年的潮剧支农活动，潮汕农村千千万，为啥下乡到东山？以前倒没在意，四叔父也没讲过，现在村里的老“社员”们还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只能认定，这是家乡该有的潮剧福缘。难得60年前这份潮剧福缘，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带给乡亲们一份真切快乐，一份深情念想，一份无比荣光的集体记忆。如今这份记忆已随岁月长流皴入乡亲们的血脉里，如同岐山长映，榕水长东。

　　作者简介

　　黄锐锋，网名千里单骑，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班函授结业。现任揭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揭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揭东区读书创作协会顾问。发表过小说、散文、评论、诗歌、剧本、杂文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