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泊  盛利者 摄

　　▲▲黄少青

　　因为对发表于2024年8月19日和9月23日《揭阳日报·榕江水》的小小说《神医》（作者蔡伟军）和《举报》（作者陈程竑）留有印象，近日又把它们拿来看了一遍，觉得这两个小小说确实写得不错，颇具文学创作的品质。

　　《神医》塑造了养鱼专业户蔡老汉的形象。作品大概不足两千字，但叙事生动，风趣。开头写蔡老汉近来血压有点高，常犯头晕，不过，头晕的时候蔡老汉只要到鱼塘边转一转，血压便会降下来，头也不那么晕了。这种神奇，当然不符合科学的逻辑，但在语言虚构的世界，其真实性却是能够成立的。

　　清明节前，蔡老汉盼鱼价能跟着物价上涨，但事与愿违，清明节过后，鱼价非但不涨，反而掉了两毛。气象台预报台风将至，更使蔡老汉焦虑，他担心台风带来暴雨涨了鱼塘的水跑了鱼儿，请人把鱼儿的货出了。原来预计万多元的收入，一下子亏了两千多。糟糕的事情前后接踵，蔡老汉的血压又高了。儿子赶紧把他送进乡里卫生站输液，把血压降下来。

　　台风夹带着十年一遇的暴雨降临了，四方顿成泽国，滔滔洪水也把蔡老汉的鱼塘吞没了。蔡老汉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眼前的滔滔洪水，不由庆幸自己的鱼儿出货出得及时。然而自宽的心情没持续多久，蔡老汉马上又想起鱼塘里还剩下几千元的鱼儿，难保不在洪水中跑了。于是血压又高了，头又晕了。蔡老汉只好又到卫生站打点滴，一边还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刘医生笑着说：“蔡老伯，这血压你一紧张就上去了，你可要放宽心，不然可得在这里住院了。”

　　打了一天的点滴，蔡老汉的血压并没有降下来。刘医生发话了，到晚饭时间如果血压仍不能降至正常水平，就得住院了。晚饭时儿子来了，附在老爷子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的脸上马上放出异彩。刘医生拿来血压计一量，神了，蔡老汉的血压竟正常了。作品最后描述道：“原来，蔡老汉的儿子在洪水退了以后去鱼塘巡查，发现那黄色的鱼塘水面上竟有数不清的鱼儿在游来游去——许多鱼都到他们的鱼塘里安家了。”

　　打点滴不见效，对蔡老汉血压正常起作用的，竟然是儿子悄悄告诉他的好消息。作品由此实现了对于人的“心灵的疑难”的探查。毫无疑问，蔡老汉养鱼卖钱，是他的劳动所得，天经地义，他心疼自己的收入遭受损失而血压屡屡升高，也完全可以理解，无可嘲讽。而蔡老汉在没有主动损害他人利益的情况下，却意外地得到了在洪水中跑到他的鱼塘来的鱼儿，他不禁喜出望外，血压也正常了，这似乎泄露出蔡老汉的某些心灵隐秘。但在这里，我们无法裁定，蔡老汉究竟做错了什么，也找不到可在道德层面上对他进行指责的理由。我们很自然地陷入了一种伦理判断的困境。因此，如果说文学努力开凿的是通向人的心灵复杂性的隧道，那么小小说《神医》就是有所洞察幽微了。

　　把小小说写成社会学的证词，时下常见，这是对小小说还不得其门而入的表现。《举报》虽然也是生活断面的切割，但在大约两千余字的篇幅中，其对人物之间发生的矛盾及导致的事件的描写，却折射出了某些社会现实的形态，并提出了质疑。

　　故事的梗概是：老罗在小区大门附近开有一间小杂货店，近几年在网购潮流的冲击下，生意走下坡路，只好改为快递驿站。程斌是小区的业主，快件常寄在老罗的驿站。一日，程斌带着女儿到驿站取快件，老罗养着的土狗把他的女儿惊吓了。有人举报了老罗，他只好把土狗拴了。老罗怀疑举报他的人是程斌并迁怒于他，两人的关系彻底闹僵。老罗不再把土狗拴着，土狗却意外地被汽车碾死了，他自己也疯了。程斌意料不到的是，举报老罗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儿。故事于此打住。

　　然而，文学的维度却延伸了。具体而言，老罗的小杂货店改为快递驿站，是现时实体商店在网购潮流冲击下日趋式微的一个缩影，但其暗示的市场隐忧，未必是作者的创作意图所在。从文学是人学的角度，作品写老罗仅凭猜测便把程斌当成事实的举报人，并且对他的辩解充耳不闻。这种主观性超强的武断和偏执，恰好凸显了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沟通在现实语境中是稀缺的东西。同时也揭示了人的性格局限的弱点。老罗不再把狗拴着，结果逍遥的土狗却丧命于汽车的车轮下，他自己也疯了，这似乎是老罗的咎由自取。但，不为人知的是，老罗的不顾规管，原来是由于他对土狗怀着异乎寻常的特殊感情之故，并非他的乖张。这种外部行为与内在感情因素的纠结和失衡，构成了无法折衷的矛盾，由此烛照出人的存在状况与精神境界的洽化，也是个现实性的难题。

　　形成追问的还在于，老罗声明他的狗不会咬人，但受到惊吓的程斌的女儿，仍选择了举报，老师教给她的是“遇到伤害，就要学会用法律的武器”。然而她使用的“法律的武器”招致的后果，却非始料所及，未免有点“防卫过当”之嫌，以致于于情于理，似乎都不那么值得支持和表扬。也正因如此，程斌看着读小学的女儿“双手叉腰，像个领导似的朝房间走去”，才会五味杂陈，一时间，“有对女儿的陌生，还有对老罗的同情”。作品就这样昭示了一种心理的困惑、一种剪不断理还乱以及认知无法简单化的生活本质，从而超越了社会学叙事可能带来的浅表化和意蕴的匮乏。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所以有评论家提到，汪曾祺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小说《神医》和《举报》在全知视角的叙事中，无论形象的刻画还是细节的描摹，大都生动传神，展示了小说语言的色彩和独特性，也体现了作者相当成熟的语言功力，很可喜。但在这里不能细加分析，只能暂且点到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