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黄岐山
曾 迈
南越之南揭阳岭,延袤拥出黄岐山。
从秦历汉峰最古,流云飞霞不可攀。
上有浮屠插天起,石湖千载抱泉水。
悬崖风雨古木疏,春色秋容翠微里。
磊石玲珑溪谷中,洞门双矗竹与松。
盘桓宛转多迂怪,叠巇连峦度晚风。
俯临玉窖之双溪,岸容江月映沙堤。
山高水清两不极,渡水登山无尽期。
昔人独有陈夫子,幽栖选胜风流美。
古今地灵应相托,山中仙客能有几。
——选自乾隆《揭阳县志》卷八
曾迈,原名思道,揭阳榕城人。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举人。有《仙游稿》,已佚。

黄岐山上的“海滨邹鲁”题刻。
□郑沛佳
在岭南起伏的绿色波涛里,每一座山都有它的故事。罗浮山萦绕着葛洪炼丹的紫烟,西樵山回荡着白沙讲学的书声,鼎湖山深藏着六祖慧能的禅意。而当笔者翻开泛黄的《揭阳县志》,读到曾迈这首《登黄岐山》时,目光却被这座粤东的“非著名”山峰牢牢攫住——它没有惊天动地的盛名,却在诗人笔下,以其深沉的历史回响与独特的在地风骨,在岭南群山的合唱中,唱出了一曲幽邃苍凉的独调。
“南越之南揭阳岭,延袤拥出黄岐山”。开篇便是一幅古老的地图在眼前铺展。曾迈落笔,不似韩愈贬谪岭南时“云横秦岭”的北望乡关之叹,也不同于苏轼初到海南“杳杳天低鹘没处”的茫然海天之思。他以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揭阳士人的目光,平静而笃定地将黄岐山锚定于南越故地的宏大背景中。“延袤拥出”四字极妙,群峰如慈母般将黄岐山“拥”在怀中,多了几分岭南丘陵特有的温厚绵长。这山,是揭阳大地的脊梁,更是这片土地千年呼吸的见证。
“从秦历汉峰最古,流云飞霞不可攀”。目光溯向时间的深渊。当张九龄开凿大庾岭连通中原时,黄岐山却已如一位沉默的史官,矗立在这片被称为“南蛮”的土地上。那缭绕峰顶的“流云飞霞”,既是山势高峻的实写,又氤氲着历史的烟云,让人遥想中原文明穿越五岭、筚路蓝缕南渐的艰辛。“不可攀”三字,道尽了时空的渺远与先民拓殖的孤勇,这历史的厚重感,是许多纯粹吟咏风月的山水诗所缺乏的底色。
视线拾级而上,“上有浮屠插天起,石湖千载抱泉水”。岐山宝塔刺破青天,石湖静卧千年。岭南名山多佛踪仙迹,罗浮有冲虚观,丹霞有别传寺。黄岐山此景,却别有一番韵味。那“浮屠”是文明抵达的印记,而“石湖抱泉”的“抱”字,则赋予自然以深沉的温情——泉水如被山灵珍爱千年,不舍昼夜。这“抱守”的姿态,何尝不是潮汕先民在中原礼乐遭遇海风咸味时,那份执着守护与融合创新的精神隐喻?相较于苏轼写惠州西湖“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的空灵唯美,曾迈笔下塔与湖的相依相守,更透着一股扎根大地的坚韧。
山间草木亦含情,“悬崖风雨古木疏,春色秋容翠微里”。岭南草木常以繁茂著称,而诗人独取“古木疏”的意象。峭壁之上,历经风刀霜剑的古树,枝干虬劲,叶疏而不凋,在疏朗中自见铮铮铁骨。无论灼灼春华还是澹澹秋容,那山岚间的“翠微”底色始终不褪。这分明是潮汕族群历经迁徙、风波而愈发坚韧内蕴的生动写照!
步入幽谷,“磊石玲珑溪谷中,洞门双矗竹与松。盘桓宛转多迂怪,叠巇连峦度晚风”。溪谷玲珑怪石,恍若天工雕琢,引人遐思。岭南不乏奇岩异洞,肇庆七星岩的鬼斧神工闻名遐迩。但曾迈并未止步于状物之奇,他敏锐地捕捉到“洞门双矗竹与松”的意象——岁寒二友,傲然立于幽深洞门,这分明是士大夫心中凛然气节的外化!“盘桓宛转”间,探幽访胜的兴致,与徐霞客探粤北乳源峡谷的探险精神遥相呼应。而当“晚风”拂过“叠巇连峦”,风声仿佛携着秦汉戍卒的低沉乡愁,穿过千载时空,在诗人的耳畔低回。这风声,是历史的叹息,也是山魂的呼吸。
登顶远眺,“俯临玉窖之双溪,岸容江月映沙堤。山高水清两不极,渡水登山无尽期”。视野豁然开朗,榕江南河、北河如玉带交织,在月华下波光粼粼,沙堤如练。岭南诗人常咏叹珠江的浩荡(如陈恭尹“九州南尽水浮天”),曾迈却在此精准勾勒出潮汕独有的“山海闭环”地理密码——黄岐山是坚实的陆标,双溪则是奔流入海的动脉。这“岸容江月映沙堤”的静谧之下,分明涌动着樟林古港千帆竞发的海上丝路传奇!“山高水清两不极”的哲思升华,超越了普通诗人的视觉局限,道出了潮汕人“山魂水魄育胆识”的精神本源——山赋予其沉稳坚韧,水滋养其通达开放。
收束处笔锋陡转,“昔人独有陈夫子,幽栖选胜风流美。古今地灵应相托,山中仙客能有几”。追怀的“陈夫子”(指出生于揭阳的北宋大才子陈希伋,曾在黄岐山竺冈岩静修著《揭阳集》,惜佚而无存),并非葛洪式的缥缈仙人,也非王朝云般的忠贞化身,而是一位选择了这片山水“幽栖”的先贤。他的存在,使山水有了人格化的风骨。“地灵相托”的慨叹,与丘濬咏海南五指山“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的家国情怀一脉相承。而“山中仙客能有几”的悠悠一问,在晚明那个风雨飘摇、士风日下的时代,更像是一盏孤灯,映照着诗人对清洁自守的士人精神的深切追慕与无声召唤。这呼唤,穿透纸背,至今仍在这座古老的山峦间隐隐回响。
曾迈的《登黄岐山》,不是一曲孤立的山水赞歌。它将自己编织进了岭南文化的壮阔图谱。它没有罗浮的仙幻,却多了历史的凝重;不似西樵的书卷气,却深蕴着在地的坚韧;缺少鼎湖的禅意幽深,却饱含着士人的襟怀与忧思。当珠江口的诗人吟咏着“广南富庶天下闻”的商贸繁华时,这位粤东的举人,却在他故乡的山巅,望见了更悠远的时空——秦汉的烽烟、游子的乡愁、双溪的帆影、士子的风骨……都沉淀在这座看似寻常的山峰里。他笔下的黄岐山,是揭阳的,更是整个岭南精神的一个独特剖面,一座用诗句垒砌的、深沉而温厚的文化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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