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蓉华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早年读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惊叹其一字一句美得不可方物，同时也感觉作者本人高深莫测，可望而不可及。如今翻阅作家老桥的《湖山：张岱与他的美学世界》，我发现，这位曲高和寡的陶庵老人离我们并不遥远，他笔下的“湖山”突破了时空所限，丰盈依然，纯粹依然，绝美依然。而穿梭于“湖山”之间，我们可一探张岱淡泊功名的人生切面，领略他穷尽一生的深情与风雅。

　　西湖踏雪、山阴制茶、江南觅食、金山夜戏……该书沿着张岱昔日走过的足迹，多维展开追忆和叙述，在一幕幕“癖于山水、宜动宜静”的情景里，追寻独属于张岱的美学世界。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有之，琴棋书画、曲词歌舞有之，行旅山水、寻古览胜亦有之，张岱的文章涉猎广泛，以文字美体现生活美。老桥认为，张岱美学观念的形成有一个长期的过程，从五十岁之前身居世家的优渥安逸，到清兵入关、绍兴沦陷后的颠沛流离，归隐山林后潜心著述，终臻化境。

　　“余少爱嬉游，名山恣探讨。”张岱一生尤爱杭州西湖，除了《陶庵梦忆》中有许多关于西湖的名篇，《西湖梦寻》更是写遍了西湖一带的山水景色、亭台楼阁、民俗风情。西湖景致极多，如湖心亭、雷峰塔、孤山、断桥、苏堤，有人擅赏美景，未必能写出多美的诗文；有人能写美诗雅文，未必有缘邂逅美景，故而跟随张岱的眼光和笔触移步换景，也是一种美的享受。“他所观察的角度和捕捉的细节，往往人所未见。”在老桥看来，张岱惯于把人物作为主角，别人在赏月，他在观察赏月的人，别人在春游，他在捕捉春游人的内心世界。即使名胜之地，张岱也会通过人的行动表现美的景致。

　　茶文化兴于唐而盛于宋，及至晚明时期，颇多文人雅士痴迷其中，张岱即以“茶淫”自居。其时，张岱不仅识茶水平无人能出其右，还擅于制茶、煮茶，甚至对茶的种植、采摘、存储等都颇有研究。他与家人取“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招募安徽茶农，参考松萝茶的制法，结合日铸茶的扚、掐、挪、撒、扇、炒、焙、藏等多道工艺，制出了名声大振的“兰雪茶”。能把茶汤的色香比作兰花、白雪，不能不说张岱的饮茶之境素雅唯美。即便晚年隐居山中，布衣蔬食，耕种养家，再难喝到好茶，张岱犹记得当年“兰雪”的缕缕沁香，写下了“遂使身后名，与茶相始终”的诗句。

　　读《金山夜戏》，足见张岱戏瘾之大，兴之所至，虽近午夜，仍张灯寺院大唱一场，曲终人散，“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对于戏曲，张岱造诣高深，他把一场好戏比作天上的明月，或恰到火候的好茶，只可一时之享。老桥研读过张岱涉及戏曲的文章后发现，无论编剧、角色、伴奏、曲谱，还是布景、灯光、戏台、楼船，面面俱到，且别出心裁，使人不觉入戏中。更难能可贵的是，张岱虽身处伶人地位卑微的时代，他却从来没有把伶人看低，彭天锡、朱楚生、杨元等江南名伶，都与其有密切交往。

　　湖山之间，流连忘返；千古痴人，风月无边。掩卷沉思，张岱的萧索背影逐渐明朗起来，此刻诚如老桥所愿，想缓缓走向前，拍拍他的肩，与他相视，如故友般会心一笑：陶庵这一场梦啊，你做了五十年，可三百多年后，有人仍在梦中，不曾醒来。